閱讀王棵的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過程中,有一個真實的故事不斷浮現于我的腦海。
2020年6月15日,我國西部邊境,陸軍某部營長陳紅軍奉命帶隊前往一線緊急支援,在加勒萬河谷同印軍的慘烈搏斗中英勇不屈,為捍衛國家領土主權壯烈犧牲,被追授“衛國戍邊英雄”稱號。今年7月,中國人民軍事博物館展出的陳紅軍烈士的工作記事本上,記錄著他生前每天常做的一些事情。
和平時期戍邊軍人的生活,在很多方面其實極為相似,像離家萬里之遙,與至愛的親人聚少離多,工作環境惡劣,手頭的事務瑣碎單調,等等。在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中,南沙某個礁盤上守礁的海軍軍官馮加友——因為他愛笑,有一張太陽一樣的笑臉,被戰友們稱為“馮太陽”——幾乎是另外一個陳紅軍。他的任務是戍守中國的南沙島礁,他所堅守的日常,是極度孤寂、枯燥和乏味的,但他有想法,愛說愛笑,會講故事,能苦中作樂。有一天,他在突如其來的危機事件中犧牲了——為了救助遇險的漁民,其時,他妻子的腹中已經有了一個小寶寶……對于像王棵這樣一位在南沙守過礁的作家來說,很多刻骨銘心的感受,一個特定群體的生活形態和生命價值,可能需要一次更為內在的書寫,或者說需要一種特殊的文學轉換,才有可能在精神上真正自我“完成”,才有可能徹底釋然吧?如此,就有了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這樣一本讓人心動的、充滿了愛的書。
粗略地說,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屬于書信體小說,不過,當我們讀完這部作品時,就會發現,王棵在小說的敘述方法、時空觀念,以及語言風格上的把握是十分恰當的。因為,大到對中國南海概念的表達,小到對南沙礁堡內中國軍人生活細節的呈現,都更需要某種現實性或者是精確性的描述。小說中除了交代天候氣象,動植物生存條件,也會在寫到槍支與子彈使用情況時暗示讀者,那里一直維系著和平的,其實是無處不在的“敏感”,備受國際社會關注的南海海域諸島礁,關乎中國真實的海洋權益,而非魯濱遜隨隨便便登上的什么烏托邦荒島。另一方面,從人的情感的發生發展看,從更加人性的方面考察,小說亦有必要公允落筆。作家寫道:“看來,給艾齊寫信,不僅僅是因為這位南沙守礁軍人覺得艾齊需要有人給他寫信,給他講講外面的世界,還因為這位軍人也需要向人傾訴。”這當然更符合真實的情況,沒有比一個數月時間都被“禁錮”于茫茫大海中一塊不足籃球場大的礁盤之上的人更需要傾訴了。表面上看,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是一個施愛者、資助者,與一個因父母不幸過早亡故而整天郁郁寡歡的孩子之間的故事,實則是一次關于心靈交往、情感教育,關于人的精神之成長、健全與自足的深情敘述。
少年艾齊以及為他讀信的另一個少年夏樹,他們與守礁軍人馮加友之間的交流是雙向互動的。馮加友寫信時,一直在想象艾齊的模樣,所以,艾齊從每月一封的遠方來信中感受到的,顯然并非一般資助者的客套話,而是懇切、深情、細膩的絮叨,幾乎面面俱到,馮加友已然將艾齊視若己出。而在艾齊這邊,馮加友則是“以爸爸的形象住進了艾齊的心里”,缺乏父母關愛的艾齊,對這個南沙守礁軍人漸漸有了某種精神依戀。馮加友喜歡做風箏,他寄給艾齊一個用魚皮做的風箏,艾齊通過這個形狀酷似一條飛魚的風箏,在一次又一次的放飛中,真切地感覺到了“南沙爸爸”的存在。同時,因代為讀信而成了旁觀者的少年夏樹,也被帶入到對守衛海疆的軍人生活的無限想象之中,并最終在考入大學后入伍,選擇去南沙做一位守礁軍人……兒時偶然飄落進心田的一粒種子,在合適的土壤、陽光、溫度和氣候條件下,就會發芽、生根、成長。生命因互相激發、砥礪而獲得生機,生活也在不斷的探究發現中尋求到意義。我們可以說,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正是在這一點上贏得了自己的讀者。
我向來認為,童書寫作須格外謹慎,思想上要清澈、透明,講述時須專注、誠摯。以上述標準來看,王棵的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在方方面面也都做到了。南海的闊大、邈遠,守礁軍人在風雨和孤寂中的日日夜夜,那里曾經發生的戰事、早期的高腳屋以及無時無刻的警惕戒備,在書中都得以詳盡呈現。不僅如此,這本兒童小說對同情、理解和愛意的轉達,對心靈之間相互倚靠、共同成長的探究,更是嚴謹到位,令人信服,作品行文中充滿了淡淡的詩意,全書有一種樸素的浪漫和恬靜之美,有對中國邊海防軍人生命節操的誠實講述,而這一切都與作家王棵對細節的倚重有關。
在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的開篇,我們就看到對南海的與眾不同的描述:“沒有一絲風的晴日里,舒展平滑的海面像一塊基底深藍色、表面敷著薄薄一層煉乳的大玻璃……晴日里的陽光再繁密、再有力,卻也只能在抵達海面時癱軟為一層煉乳狀的虛光。”這樣的細節描寫,很顯然建立在深切體驗與長時間觀察的基礎之上,沒有與大海朝夕相處,就不可能獲得。如此精微、細致、生動和一絲不茍的描寫,在書中可以說俯拾皆是。在馮加友寫給艾齊的信中,南沙守礁的軍人們,除了要面對高溫、高濕、高鹽,以及臺風和暴雨這樣的嚴酷自然環境,還要面對極度的孤獨和寂寞。海防戰士們的“寂寞”“苦累”和“犧牲精神”,該如何向一個孩子講述呢?王棵同樣是求助于誠實與客觀,不事任何煽情或夸張。馮加友在信中告訴艾齊,當南沙的陽光照射在人身上時,“裸露的皮膚所能感覺到的是千萬根細小的針向他扎來”,而南沙的風,“會讓我想到一堵流動的墻,這墻無所不在地堵在我們周圍,讓我們感覺壓抑”。這些感受,非實地體驗肯定是無法獲得的,而這得益于王棵曾經的守礁生活經歷。我想,恐怕只有當作家沉浸于某種特殊經驗,然后又以孩子們聽得懂并且能夠理解的方式“傾訴”時,南海、南沙、礁堡,以及守礁軍人的生活世界,才會呈現為真確可靠的鮮活內容,而非刻意營構、先入為主的崇高象征之類。
讓一個人的自我充分地打開,有能力去擁抱和接納,同時也獲得感動、相互的憐憫和親情一般的關聯,這是愛的方法而非“敘述”的魔力。在這個意義上,《風箏是會飛的魚》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英雄敘事,書中人物,從馮加友、夏樹、艾齊到孔飛,再到秦少校和蒲老師,都是如本文開篇所提到的陳紅軍及其妻兒那樣的尋常人物。我們在閱讀這本書時獲得的,是了解南沙普通守礁軍人生活常態和具體樣貌的“教科書”,而在另外的意義上,王棵其實是向我們提供了關于兒童心靈建構、精神成長及生命理想塑造的一部清新圖譜。他的探索無疑是成功的。
(作者系《解放軍文藝》副編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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